封面题图｜《我和我的祖国》
好几个月过去了，老司机王志强的兴奋感依旧久久不退。今年 3 月，他最爱的车企邀请他去参加工厂体验活动。到了地方，他东摸摸、西看看，心满意足地坐进最新款的驾驶室，开足马力，在工厂空地上跑了十几圈。
如果没有意外，今年 30 出头的王志强将买下人生中这个品牌的第 5 辆车。车企工作人员过来询问意见时，王志强诚恳地建议：「我希望能把驾驶室做得再大一点，最好再装个躺椅，设计个卧铺之类的，能让我们躺在驾驶室里休息。」
在中国，和王志强一样，连睡觉也想睡在这种车驾驶室的人不少，但他们不是在追求「人机合一」的至高境界，只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职业：跨区农机手，通俗点说，拖拉机司机。让王志强们这么忠诚的品牌，名叫「东方红」。
几十年来，东方红拖拉机源源不断地开出生产线，出现在中国从北到南的黑土地、黄土地和红土地上，甚至漂洋过海，去到中亚、东欧、南美和非洲。时至今日，我们再说起东方红拖拉机的故事时，说的不仅是一段「我为国家造铁牛」的历史，更是一个厂子从无到有的热血创业故事。
一拖厂房
01
与绝大多数的公司一样，催生中国一拖的，是需求得不到满足的痛点。
俗话说，「嫁汉嫁汉，穿衣吃饭。」对一个普通人来说，「换了天地」的新奇感过去之后，面临的最主要问题，还是填饱肚子。
早在 1908 年，清朝黑龙江将军程德全就花了白银 22250 两，购进了一台拖拉机，专供农场使用。同年，美国人福特宣布正式发售福特 T 型车，售价仅为 850 美元。这是美国历史上最畅销的车型之一，福特不仅以极低的售价驱动着美国成为「车轮上的国家」，更重要的是，T 型车是拖拉机的前身，从福特 T 型车开始实行的「标准化零配件制」，也让拖拉机的生产和装配快速化成为了可能，美国大规模农业机械化由此迸发。
然而，当时的这一切都和中国关系不大。当福特 T 型车成为潮流，带动美国大修高速公路时，中国已有的道路、桥梁正在频频易手，充当着战争的筹码。当农用拖拉机从美国汽车之城开向平坦的田野时，中国农民正在四下流徙，躲避着无处不在的炮火。
所以，1955 年中国一拖的奠基和开工，不是从零出发，而是从负开始。但这个涉及全中国耕地的负起点项目一开始，就有十几万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中国一拖的所在地——河南洛阳涧西，共同为这个创业项目努力。 涧西老照片
1948 年，刘寿荫大学毕业，转到斯坦福大学深造。毕业之后，他满怀热情想要回国，却因为朝鲜战争爆发，被一纸技术封锁禁令拦在了美国。之后几年里，刘寿荫先后进入奔驰汽车、万国拖拉机公司工作，一边当着产品设计工程师，一边留意回国的机会。终于在 1955 年，美国移民局通知他，为了换回朝鲜战场上的战俘，他可以回国了。
此时的中国一拖刚刚撒下奠基的第一捧土，而刘寿荫已经在美国成家立业，有车有房，生活美满。是继续当一颗富足的螺丝钉，还是回国，成为一双暴露在风霜里，籍籍无名，但能决定螺丝钉走向的手呢？
刘寿荫选了后者。这是一个成长在战火里的青年对新时代的向往，同样也是一个热血犹沸的青年心中那份想要自己创造新事业的野心。
回国后，刘寿荫马不停蹄投入到中国一拖的厂房建造和产品设计中去。今天，我们很难想象得到，在第一辆东方红拖拉机披红带彩，带着轰鸣声驶出大门时，中国一拖的厂房都还没完工。就在这种条件下，刘寿荫和工友们一起，从早上 8 点干到凌晨 1 点，晚上集体睡在厂房里，保证设备调试和安装随叫随到。
1959 年，东方红拖拉机正式投入量产，而直到 1964 年底，中国一拖第一期工程才全部建成。当时，东方红拖拉机已经承担起全国机耕地 60 %以上的耕作任务了。 刘寿荫
刘寿荫也参与了中国第一台轮式拖拉机、第一台压路机、第一台 665 军用越野汽车等等有「第一」荣誉的产品。当全国的报纸、广播为这些中国一拖制造出来的「第一」兴奋不已时，刘寿荫正如自己曾经所想象的那样，成了一双决定螺丝钉走向的手，和上万名中国一拖的「初创员工」一起，把中国和发达国家的农业装备制造水平拉近了至少 50 年。
在大力发展粮食生产的年代，刘寿荫和其他众多默默无闻的制造者一样，从负数起步，开创了一份足以让自己满足，也能帮人饱腹的事业。
02
中国一拖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。
十年动荡期间，中国一拖产能下滑，根本不能满足国内需求，农业生产急需一大批拖拉机，但国家外汇又奇缺，这种情况下，中国一拖完全不复当日驶出第一辆东方红拖拉机的荣光，只能依靠外交手段解决这个困局。
当时，外交部驻意大利工作人员找上当地有「水陆空集团」之称的菲亚特集团，提出以物易物，用「猪肉换拖拉机」。经过几轮谈判，一宗本该简简单单的进口贸易，最终演变为「三角贸易」：中国必须先把猪肉出口，卖给一家意大利公司，经过意大利官方检疫合格，再由意大利公司付款给菲亚特集团，之后拖拉机才能从菲亚特出口到中国。
「三角贸易」的实施过程环节多、参与方也多，不可控因素更多。有一次，中国的猪肉已经装箱抵达意大利了，却因为样品检验不合格，不得不把整批猪肉销毁在公海。
在此期间，中国一拖的产能和技术本该蒸蒸日上，逐渐抢占中国拖拉机市场，却因为环境原因，被迫停滞。到了 1980 年代，中国一拖终于又能重启当年的创业计划，为了加快速度赶上，「猪头换拖拉机」的戏码再次出现了，中国一拖和菲亚特公司签订了技术转让协议，东方红拖拉机也被放上了时代发展的快车道。
1978 年的一个冬夜，安徽凤阳县小岗村， 18 户农民按下红手印，签订「大包干」契约，把 1100 亩耕地分给了 20 户人家。当时大包干的带头人严宏昌心打鼓、手冒汗，但经历过「吃粮靠供应、花钱靠救济、集体生产靠贷款」的羞耻生活后，他最大的想法，只剩下「能有饭吃，不要要饭」。
从小岗村吹出的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之风，不仅连续 6 年，让中国农业产量年均增幅高达 7.7 % ，农民收入也以年均 13.4% 迅速飙升。这股风吹满了粮仓，与此同时，也把中国一拖的创业，从艰苦奋斗、埋头苦干的大时代，吹到了精细化、规模化、市场化的新时代。 小岗村旧照
一听说安徽凤阳开始实施分田到户，中国一拖的负责人们就嗅到了新的市场需求出现的气味。小岗村红手印按下不久，中国一拖设计师们四处走访后，就已经决定开发一款适合家庭小规模作业的拖拉机了。
1980 年，邓小平公开肯定了小岗村「大包干」的做法，两年后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被正式确定。此时，东方红小四轮的年产量已经达到了 50 万台。这些小四轮农忙时种田，农闲时跑运输，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，摇晃出了无数个万元户。当时的乡村爱情故事，可以没有谢大脚和谢广坤，却绝对不能没有东方红小四轮。
中国一拖重启创业计划后，还没弄懂什么叫「产品-需求理论」，就先凭着朴素而又敏锐的嗅觉，再次打造了一个「全民爆款」产品。
03
接下来的 40 年时间，中国的大门向外敞开，沿海加工业、进出口贸易成为国人讨论的重头戏，一波又一波的年轻人离开乡土，就像 1955 年十几万人涌入洛阳援建一样，涌进长三角、珠三角地区。
不同的是，当年的援建者甘愿成为一双双籍籍无名的手，在国家整体落后的重压下撑起重工业的蓝图，而这 40 年间在沿海地区创造经济奇迹的年轻人们，更愿意扛着创业的重担，写出有自己名字的故事。
当人们的焦点从土地转向工厂，以东方红拖拉机闻名的中国一拖似乎沉寂了下来。但事实上，一拖的故事正在焦点之外继续演绎。 改革开放初期的深圳
1997 年，中国一拖创下 43.3 亿元的销售高峰。也是这一年，在香港降下米字旗、升起五星红旗的 8 天前，中国一拖作为中国第一家农机企业，登陆港股，大受欢迎。
1999 年，「东方红」成为中国驰名商标，两台东方红拖拉机还被当作国礼，送给泰国皇家园林示范园。金融市场和名誉上的肯定固然是锦上添花，但对于锁定客户群的中国一拖来讲，如果没有他们的认可，一切不过是虚有其表。
2006 年，中国成为世界第三大粮食捐助国，拿得出的前提是种得好。自 2003 年起，中国一拖就开足马力研发大轮拖拉机，果然大受欢迎，创下中国大轮拖出口海外的最大订单。2010 年，中国一拖又攻克了 200 马力重型拖拉机的技术，打破国外农机巨头对重型拖拉机的垄断。
2016 年，当传统车企、房地产巨头们对无人驾驶技术跃跃欲试时，中国一拖已经推出国内首台无人驾驶拖拉机，能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，顺利完成耕、整、植保等农田作业。从此以后，用手机种菜、收割，再也不是「开心农场」之类的虚拟小游戏。 东方红无人驾驶拖拉机
回答这个问题之前，不妨先看几个数据：美国总人数约为 3.21 亿，农业人口约 300 万，占比不足 1%，但美国是目前最大的农产品出口国，农业也是美国最具竞争力的产业之一。除了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，最重要的一个因素，就在于美国的农业机械化程度非常高，在最常见的家庭农场里，一个农民不仅需要挥舞锄头，更重要的是，他需要上知天文地理，下通化学物理，文能计算农药化肥配比，武能开动重型拖拉机。
相比之下，中国一拖所面临的挑战，远比美国本土的农机企业多得多。平坦的耕地不够多，那么丘陵地带、缓坡地带，是不是也能用上拖拉机作业？农民客户们不了解手机一键种田，是不是能更加简化拖拉机驾驶技术，或者配合当地农技站培训，在人口出生率下降、人口老龄化的压力下，提升高素质农民的数量？这些问题，是现实给中国一拖设置的障碍，但又何尝不是给每一个深受中国土地哺育的我们提出的问题。
从 1955 年到 2019 年，这是中国一拖的创业之路，也是无数个如车手王志强、工程师刘寿荫、安徽小岗村 18 户农户这样个体的创业之路。在这个人类可以登月揽九天的时代，我们的声音可以传播到亿万光年之外，我们一刻不停地用光影娱乐自己，但我们赖以为生的，还是伴着东方红农业机械诞生的一蔬一饭。
无人驾驶不会是汽车的终点，也不会是中国一拖的终点。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，不妨想象自己正操控着一辆东方红无人驾驶拖拉机，轰隆行驶在金黄的田野里。
眼前和未来，全是广袤天地，大有可为。参考资料：王永亮：中国一拖用户王志强:跨区生意这样做，中国一拖企业杂志张锐鑫：刘寿荫：矢志报国、实干创业的「海归工程师」，洛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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